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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淡风轻是生命最好的心境
发布时间: 2020-08-27 13:06 稿源: 新华网   编辑:王丹丹

  岁月像一条长河,不同年龄,经历不同的阶段,在不同的流域,看到不同的风景。

  大河的源头常常在众山环抱的高处,云烟缭绕,也许只是不起眼的涓涓细流,或一泓飞瀑。往往没有人会想到,这样的小水,有朝一日,可以流成远方一条波涛汹涌的宽阔大河。

  从新店溪上溯到北势溪、青潭、鹭鸶潭,青少年时是我常去露营的所在。青山绿水,云岚来去,没有都市污染,水潭清澈见底,潭底游鱼石粒都历历可见。当时来往碧潭一带,虽有吊桥,两岸还常靠手摇舢板渡船往来,船夫戴着斗笠,烈日下,风雨中,赚一点小钱,摆渡过客。

  我的童年是在大龙峒长大的。大龙峒是基隆河汇入淡水河的地区。基隆河在东,淡水河在西,清晨往圆山方向走,黎明旭日,可以听到动物园里狮子、老虎吼叫的回音。黄昏时,追着落日,过了觉修宫,就跑到淡水河边。坐在河边看落日,看台风过后滚滚浊流,浪涛里浮沉着死去的猪的尸体、冬瓜或女人的鞋子。

  大龙峒、大稻埕一带都是我童年玩耍的区域:圆环的小吃,延平北路光鲜灿烂的金铺,演日本电影的第一剧场,大桥头戏院前挤满闲杂人等,等着散场前五分钟看戏尾,桥头蹲着初来台北打零工的人。

  那是淡水河的中游地带吧,在南端上游的万华淤浅后,载运货物的船只便聚集在中游河岸这一带,形成迪化街商铺林立的繁荣。

  一直到我二十五岁离开,我所有重要的记忆,都与这条河流的中游风景有关。当时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住到这条河流的河口八里,大河就要出海了。

  和基隆河汇合之后,淡水河真有大河的气势了。浩浩荡荡,在观音山和大屯山系之间蜿蜒徘徊,仿佛有许多彷徨不舍。但一旦过了关渡,这条大河似乎知道前面就是出海口了,一路笔直向北,决绝澎湃,对遥远高山上的源头也无留恋挂牵。

  这就是我过中年后日日在窗口阅读的风景。潮汐来去,日出日落,有时惊涛骇浪,风狂雨骤,有时风平浪静,云淡风轻。

  云淡风轻,像是说风景,当然也是心事。

  以前有人要题词,不知道写什么好,就常常用“来日方长”。“来日方长”很中性,岁月悠悠,有花开,有花谢,没有意图一定是什么样的“来日”。我喜欢“方长”两个字,像是汉朝人喜欢用的“未央”,真好,还没到中央巅峰,所以并不紧迫,还有时间上的余裕。像在众山间看到涓涓细流,来日方长,真心祝愿它从此流成一条大河。

  有一段时间也喜欢写“天长地久”。这是老子的句子,使人领悟生命只是一瞬,然而“天长地久”,慢慢懂喜悦,也慢慢懂哀伤。

  喜悦与哀伤过后,大概就是云淡风轻吧。云淡风轻好像是河口的风景,大河就要入海,一心告别,无有挂碍。

  我喜欢庄子写一条大河到了河口的故事。原来很自满自大的大河,宽阔汹涌,觉得自己在世间无与伦比。但是有一天大河要出海了,它吓了一跳,面前是更宽广更汹涌的海洋,无边无际。

  这是成语“望洋兴叹”的典故出处。骄傲自负的大河,望着面前的海洋,长叹了一口气。庄子爱自然,在浩大无穷尽的自然中,可能领悟到自己的存在多么渺小吧。

  我因此爱上了河口,可以在这个年纪,坐在窗口,眺望一条大河入海,知道它如何从涓涓细流一路而来,上游、中游,有浅滩、有激流,有荒凉、有繁华,有喜悦、有哀伤,一段一段,像东方的长卷绘画。

  当生命可以前瞻,也可以回顾的时候,也许就懂了云淡风轻的意思了吧。

  初搬来河口,还没有关渡大桥。下班回家,坐一段火车,在竹围下车,右岸许厝到八里张厝,有一小小渡船,每天便乘渡船过河回家。船夫摇桨话家常,船头立着鹭鸶。河口风景气象万千,我享受了好几年,大桥一盖,船渡就废了。我的窗口紧临河岸,可以听潮声,听到潮水来了,奔腾如万马啸叫。月圆大潮时节也可以听到海河对话,骚动激昂,有时还是难以自抑。

  但是在河口住久了,静下来时会听到退潮的声音,那是“汐”的声音吗?在沙岸隙缝软泥间慢慢退去,那么安静,无声无息。

  然而我听到了,仿佛是听到生命退逝的声音,这样从容,这样不惊扰。此时此刻,仿佛听到大河心事,因此常常放下手中的书,走到窗口,静听汐止于水。

  云淡风轻,觉得该遗忘的都要遗忘,该放手的都要放手。

  从小记忆力很好,没有3C手机前,朋友的电话号码都在脑中。很自豪的记忆,现在却很想遗忘。记忆是一种能力,遗忘会不会是另一种能力?

  庄子哲学的“忘”,此刻我多么向往。

  在许多朋友谈论失智失忆的恐惧时,也许我竟渴望着一种失智失忆的快乐。忘掉许多该忘掉的事,忘掉许多该忘掉的人。有一天,对面相见,不知道是曾经认识交往过的人,不再是朋友,不再是亲人,人生路上,无情之游,会不会是另一种解脱?

  我的朋友常常觉得哀伤,因为回到家,老年的父亲母亲失智失忆了,总是客气有礼,含笑询问:“这位先生要喝茶吗?”不再认识儿子,不再认识自己最亲的人了,许多朋友为此痛苦,但老人只是淡淡笑着,彬彬有礼。

  痛苦的永远是还有记忆的人吗?

  我竟向往那样失智失忆的境界吗?像一种留白,像听着涨潮退潮,心中无有概念,无有悲喜。

稿源:新华网   编辑:王丹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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