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娜·安德烈耶夫娜·阿赫玛托娃(1889年—1966年),原名安娜·安德烈耶夫娜·戈连科,俄罗斯“白银时代”的代表性诗人。1964年获意大利“埃特内·塔奥尔米诺”国际诗歌奖,1965年获英国牛津大学名誉博士学位,被誉为“俄罗斯诗歌的月亮”。著有诗集《黄昏》、《念珠》、《在海边》、《黄色的群鸟》、《车前草》、《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》、《芦苇集》、《安魂曲》、《时间的过程》等。
我已学会简单而明智地生活
作者:安娜·安德烈耶夫娜·阿赫玛托娃
我已学会简单而明智地生活,
瞭望天空并祈祷上帝。
为了使多余的不安变得疲惫
我在黄昏前徘徊多时。
当谷底的牛蒡沙沙作响
黄红两色的花楸果垂下头来,
我编写欢乐的诗章
歌唱腐朽的,腐朽而美好的生活。
我回来了。猫儿轻舔着
我的手掌,令人爱怜地打着呼噜,
明亮的灯光在湖畔
锯木场的小塔楼上闪烁。
只有飞落房顶的鹤鸣
偶尔穿过寂静。
如果你叩我的门
我觉得,我甚至都听不见。
《我已学会简单而明智地生活》是诗人创作于1912年的早期之作。诗人正值二十三岁的锦瑟之龄,就已表现出令人刮目相看的创作才华。
生活如何解释?从古至今,也没有人对生活给出一锤定音的释义,原因是生活本身太过复杂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体验和认识,每个人也有自己从生活中得到的个人感悟。正因如此,当我们体会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之时,真正的感受是哈姆莱特成为了生活本身,才导致每个看向他的眼光和视角不可能取得一致。
只是,无论哈姆莱特具有怎样的复杂性,也无论他具有怎样的悲剧性和多样性,我们能够发现,莎士比亚笔下的丹麦王子始终将目光集中在自己的内心深处,并没有将双眼转向天空,更没有转向对上帝的祈祷。其中问题所涉,是人该凝视内心还是凝视天空?在阿赫玛托娃这首诗里,我们与其说她怀有俄罗斯人特有的信仰,不如说她将眼睛看向了更高处和更远处。决不能说,一个人凝视内心就是错误,但事实往往又是,人过于沉浸自我,容易使内心的沉重多于轻松、疑虑多于信任。在阿赫玛托娃这里,不能说她选择的是轻松,毋宁说,她选择的是思索。令人惊异的是,阿赫玛托娃在年轻时就给出了思索的结论,她确定自己一生的凝望方向是对“天空并祈祷上帝”。有了这一前提,她才意识到人在生活中沾染“多余的不安”后会使人“变得疲惫”。我们承认,“不安”和“疲惫”,是人生的必然心理,也是没有人能避开的心理。所以,人对生活进行什么样的选择就极为显凸。阿赫玛托娃告诉读者,她的选择是“学会简单而明智”。这是与年龄极不对称的选择。因为“简单”与“明智”,往往是人在历尽沧桑后才做出的选择,它意味一种从“看山是山”到“看山仍是山”的过程完成。所以,阿赫玛托娃的选择绝少是一个尚在青春期的人能做的选择,但她毕竟很坚定地做出了这一选择。这也就表明,阿赫玛托娃在她的花样年华时,对生活已有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判断。这使读者在惊异她的早熟与早慧之余,能感受阿赫玛托娃不是想从此逃避生活,而是为了进入更广阔的生活。
说这首诗体现了阿赫玛托娃对更广阔生活的进入,理由就是,她的目光在保有身为诗人而必不可少的内心凝视之时,对人之外的世界有了专心致志的打量。其结果是,阿赫玛托娃在感受中听到“谷底的牛蒡沙沙作响”,看到“花楸果垂下头来”,甚至精确地指认花楸果的“黄红两色”。这些被常人忽略的事物在诗人眼里显得异常珍贵,诗人也才能因珍贵的认识而为它们“编写欢乐的诗章”。哪怕它们终将“腐朽”,但依然不失“美好”。这其实是生活对阿赫玛托娃选择后的回应——“简单而明智”给人带来“美好”的感受,即使诗人从复杂的生活中回到家里,也依然能体会种种“美好”的继续。当一只猫的呼噜让她觉得“令人爱怜”,当司空见惯的“灯光”“湖畔”“锯木场”“小塔楼”等事物转变成她笔下令人怦然心动的诗行,甚至,当诗人沉浸在“简单而明智”带来的内心“寂静”中,连“你”的叩门声也“听不见”时,都说明阿赫玛托娃对“简单”的“学会”的确有来自心灵又高于心灵的价值和意义。
当我们认真打量人生,会发现人最应“学会”的就是“简单而明智”,以及对万物全身心凝视而获得的“寂静”。人很难获得寂静,就在于人总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自我身上,但一味追求自我和沉浸忧虑,就会失去对世界本身的“美好”感受。从阿赫玛托娃这首奠基之作来看,正是她理解生活需要的是“简单而明智”,才获得高于他人的创作眼光,获得从世间万物汲取养分的能力。我们更不能忽略,在她写下这首诗的五年之后,俄罗斯大地出现狂风暴雨般的激变,在她随后的一生中,能始终支撑她的力量,未尝不能从这首诗中找到根源。(远人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