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华发表了《文城》。睽违八年,全新之作。
《文城》讲了一个过去的故事,背景在民国。来自黄河以北的林祥福抱着刚出生的女儿,跨过黄河与长江来到溪镇,他在寻找一个叫文城的地方,因为他消失的妻子来自那里。林祥福往南方走了很久,都没有找到文城,他最终回到溪镇,带着女儿在这里生活。在溪镇,他与这里的居民一起经历了雪灾、战乱、土匪,有残暴也有温情,细致缱绻又荡气回肠。一群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洪流里交织追逐,林祥福就这样在溪镇过完了一生。
这是一个关于“寻找”的故事,每个能够在乱世里努力活下来的人,都怀揣着一个需要寻找的理想。对林祥福来说,纪小美是他来到溪镇的执念,也是他在溪镇生活下去的执念。这个生于北方长于北方的富家男人,有着最淳朴的善良,即使在那个战乱的年代,他的身上仍然有着理想主义的光辉。虽然余华着笔墨描述了不少人物,但林祥福仍是那个“主角”,在《文城》的正文里,余华也大多是跟随林祥福的经历来描述那些风起云涌。
在溪镇的居民眼里,林祥福是一个神秘的人,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承诺从黄河北来到长江南,在漂泊中安定。他在龙卷风中活下来,在雪灾中叩开百家的门养活女儿,给村民修复门窗,自己开设小学堂。最终,这个来自北方的男人坦诚奔赴土匪之约,留下信件与遗嘱,将自己的后半生交代在这里。也许有人会认为林祥福为了小美离开家乡寻找了半生,为了顾益民冲动送了性命,只是个可怜的倒霉蛋,但也是他英雄的一面。战乱的年代里,能够活着已经很不容易,但偏偏有人选择不离不弃,选择反抗与厮杀,才有了那个时代的血性。
林祥福的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,是《文城》所勾勒出的广袤的时代画卷中的一笔。从长满小麦的北方田地,到长满稻谷与番薯的万亩荡,在绵延不绝的空间里,生长着各式各样的人们。除了林祥福,还有背负命运与不安的纪小美、正直的乡贤顾益民、残暴的土匪张一斧,这些角色在余华的笔下慢慢活过来,在书页之间上演了一场场荡气回肠的皮影戏。
在那群理想主义乡贤的身上,我们已经来到了那个氤氲着江南水汽的小镇,那里的人可以为了士气死,为了信念亡。也许到了最后,读者也已经分不清这里到底是溪镇还是文城。但“总会有一个地方叫文城”,总会有人守着信念过一生。
《文城》很细致,又很宏大。它的细致在于余华的着笔处都是小人物,以及他们的爱恨情仇。哪个少女爱上谁家少年,写了三年未被查收的信;谁为了谁练洋枪、杀土匪;谁又以慷慨之姿接纳北洋败兵,护住一城百姓。这些原本已经被时代的滔滔洪流卷起的往事,又借着余华的笔浮现在读者面前。而这也正是它的宏大之处——用不过寥寥数人的命运,点出时代深处的仓皇。
这当中,最让人意难平的一段关系,发生在林祥福和纪小美之间。《文城》正文里讲林祥福的“寻”与“等”,《文城(补)》里讲纪小美的“离”与“苦”。一个是诚恳宽厚的北方男人,一个是两度出现两度离去的南方女子,但小美却始终无法让人怨恨。她是一个民国时代典型的穷苦人家的可怜女孩。因为家穷小小年纪就送去别人家做童养媳,战战兢兢生活在婆婆的阴影下,不敢爱不敢恨,就连留在北方与林祥福一起生活她都不敢,她的一生最勇敢的事情恐怕就是为林祥福生了一个女儿。
从被送到城里做了童养媳,到冻死在雪地里,小美始终是悲剧的。她的悲剧性,是百余年前众多穷苦女人的缩影。她与林祥福的结局是不圆满的,时隔十七年,小美才在西山的墓地,迎来了林祥福的木棺。这种不圆满的悲剧性,才是最现实的。让余华去写皆大欢喜,恐怕他也不会愿意。
哪怕每个人都被命运捉弄,被厄运伤害,但他们仍然勇敢地活着,努力地活着。死在异乡的男人,嫁了三次的妻子,雪夜谈天的兄弟,长于百家的女儿,理想主义的背后是永远到不了岸的理想,血淋淋的现实背后还有温情。《文城》是残忍的,也是温柔的。
其实,就《文城》而言,有人觉得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已经过去了,再去写民国时期的村镇和乡贤是无趣和无意义的。但,并不是所有文学作品都要为现实指点江山。当读者在书本中穿梭,在文字间经历另一种人生的时候,很多东西也就陡然有了意义。这可能就是我们依然需要余华和《文城》的原因。
这两年,不少现当代作家发表新作。去年,阎连科的《她们》、莫言《晚熟的人》、迟子建《烟火漫卷》出版,今年余华的《文城》又与石黑一雄的《克拉拉与太阳》几乎同时付印出版。这是一场场读者的狂欢,也是一段段作者的“寻找”。他们有人在寻找女性在时代里的沉浮,有人在寻找故乡的魔幻与现实,有人在寻找爱究竟是什么。
那么,余华到底在寻找什么,时隔八年,他的这段“寻找”是否是有意义的?就见仁见智吧。